祁年年的一个后晌_祁年年的快乐人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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祁年年的一个后晌

  后晌,祁年年更高兴了,因为第二天,也就是星期四,是劳动课,一整天。

  大姐祁风调上小学时,劳动课还是学校组织学生去薅草或拾树叶积肥,中学时改成了在学校的试验田——就是一大片菜地——劳动,雨顺上学那年,劳动课改成了在自己家劳动。

  也就是明天不用来学,可以睡懒觉了。

  祁年年其他季节都不喜欢睡懒觉,就冬天,冬天不到吃早饭,谁也别想让他从被窝里出来。

  他高高兴兴上了两节课,心里盘算着今儿回到家抓紧时间把作业写完,明儿啥也不干,光耍。

  结果,准备出去站队的时候,高老师宣布了一个消息:“学校为了培养咱们热爱劳动、热爱集体、永不忘本的思想觉悟,要求全校师生拾粪积肥,以后每星期一早上到校先交粪,总务处老师会验收,拾粪最多的前十名和最少的后十名,校长亲自点名,上台站在全校人面前叫大家看。”

  祁年年要给气死了。

  薅草、搂叶、扫地、拾麦、摘花①他都不怕,就不待见拾粪,牛、羊、驴、马这些食草牲口的粪他还勉强愿意拾,猪粪和人的粪,只要不是在猪圈里和茅厕,他看见一次能恶心半天。

  放学后没精打采地往家走,老远又听到孟二妮她奶奶在厥人。

  老太婆干瘪瘦小,灰白的头发稀疏脏乱,不多的几颗牙几乎成了黑色,精神却好的很,她一手拐杖一手叉腰,对着豁墙院子里的女人骂的唾沫乱飞:“生一群死×妮子,还有脸吃馍,我要是你,早一头扎到茅缸里淹死了,你搁这儿占住茅道,耽误俺茅勺也不能再找,我没叫茅勺给你休了,就说你两句,你就丧着个×脸哭,连个孩儿都不会生,你还有脸哭……”

  院子里的女人也是蓬头垢面,身上的棉袄好几个地方露着棉絮。

  破院的西墙上搭满了干枯的红薯秧,有些根上会有拇指粗、没有长成的红薯,生产队统一收红薯的时候,这种都不要,只有家里粮食真不够吃了,村里的人才会用这样的东西充饥。

  李春花就是在找这种红薯。

  老太婆继续骂:“你憋住气不吭啥意思?装可怜?哼,装也没用,你个没用的*媳妇一天不给俺孩儿生出个孩儿,你就一天别想吃馍,敢偷吃,叫我看见嘴给你撕烂。”

  孟二妮头上包着围巾从屋里出来,跑过去拽李春花:“妈,老冷,咱回屋吧。”

  李春花偷眼看看婆婆,畏畏缩缩地对孟二妮说:“四妮饥了,我找点红薯给她煮煮。”

  孟二妮说:“咱红薯窖里不是还有好红薯么,这都是干梆,连瓤都没,孩儿咋吃?”

  老太婆“嗷”地一声冲进院子里,对着孟二妮骂起来:“你个死*妮子心眼咋镇多咧,今儿晌午您伯打你的轻了是不是?我跟你说,红薯窖里的红薯咋也轮不着那个死妮子吃,赔钱货,生下来没给她扔南河沟里淹死就算对得起她了,还想吃好红薯?”

  孟二妮涨红了脸,瞪着老太婆说:“那是俺家的红薯,你都跟俺分家了,俺想咋吃你管不着。”

  “二妮,可不敢乱说。”躲在屋门后的孟毛妮跑了出来,战战兢兢觑着老太婆的脸,抱着孟二妮的胳膊往屋里拽。

  老太婆指着李春花的脸叫:“这小*妮儿叫你惯成这样,敢跟我犟嘴,你还不打她?”

  李春花抓着红薯秧站在那里,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,一个字也不敢说。

  祁年年看得憋屈,拉着刘保国就走。

  刘保国挣出自己的手:“你先走吧,我再看会儿,回家还得看俺兄弟,烦气死了。”

  祁年年憋着气自己往家走。

  他们家靠西,快到村头了,坐北朝南的庄子,西邻居是王家家庙,没人住,一院子的榆树。

  家庙西边是王保山家的老院,现在归他二叔,不过王二叔一家在县城生活,只有星期天回来,偌大的院子,平时只有王家奶奶一个人,祁年年称呼老太太三奶奶。

  再往西,是一片小树林和一个向北的路口,然后就是十来家姓高的,继续往西就是西岗了。

  松岗公社说山不山,说平原不平原,村与村之间大部分都是长满杂树、坡度和缓的矮岗相隔,每个生产队都是一大半水浇地一小半坡地。

  西岗是柿林和六角楼的分界线。

  祁年年特别喜欢西岗,虽然岗上那一大片老坟地黄昏时有点瘆人,可遍布矮岗的枣树、桑树、梨树、柿树、杏树、榆树特别美,春天上树耍,还能摘杏吃;夏天凉快还能吃桑葚,秋天就更美了,梨跟柿子都熟了,树叶也特别好看;冬天西岗上的树叶特别多,稍微一搂就是一篮……

  反正,祁年年和五队的小孩都喜欢去西岗耍。

  不过,他今天没那个心情。

  老远看见田素秋和邻居一群人站在家庙前,对着这边看热闹。

  祁年年加快步伐,走到他们家门口,正准备喊“妈”,听到刘保国他奶奶柴小丑说:“猪娃他妈是厉害了点,不过春花嫁到人家家镇些年,一个孩儿都没生,厥她几句也不亏。”

  “撒啥种,出啥苗,妮儿不是孟茅勺的种?”田素秋手里纳着鞋底,不冷不热地说,“春花能生妮儿就能生孩儿,生不出孩儿是孟茅勺撒的种不对,要真想厥,孟张氏也该厥她孩儿,凭啥厥人家春花?”

  柴小丑一撇嘴:“孩儿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,干男人啥事?你咋能埋怨男人咧?”

  “不干男人的事?”田素秋停了手里的针线,斜睨着柴小丑,“那女的搁自个儿家当闺女的时候咋没生孩儿咧?咋都是结了婚跟男人睡了才能怀孕生孩儿?要是生孩儿都不干男人的事,这世上还要男人砍呐?”

  田素秋个子高,穿戴举止利索,她平日里就厉害,此刻呛人又带上了不耐烦的劲头,感觉上更加强势,柴小丑有点怯她,又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示弱,小声嘟囔道:“反正,反正,女的嫁了人,不给人家生孩儿,就是没理。”

  旁边纳鞋垫的葛美芬打圆场:“不管咋说,春花嫁到孟家也十来年了,家里地里,成天跟牛样使死累活,又给他家生了恁几个妞,没功劳有苦劳,孟张婶儿这样,不老得劲。”

  柴小丑一下又支棱了起来,尖着嗓子道:“妞生再多有啥用?左右都是赔钱货,哼,十个桃花女,不抵一个跛脚郎。”

  “狗蛋婶儿,要不你生个跛脚郎试试?”田素秋嘴角带笑,居高临下乜斜着柴小丑,“别说十个桃花女,一个不憨不傻的丑女,你看有没有人跟你换。”

  柴小丑生了五个儿子,只有老二、老三娶上媳妇,老大已经五十多,老四、老五也都四十出头了,还都是光棍儿,她偏心老五,整天央人给小儿子说媒,说寡妇带孩儿或者憨点傻点甚至身体残疾,只要别是瘫子,屙尿都管不住就行,可他们家穷,刘老五又矮丑木讷,根本没人理她那一茬。

  今儿田素秋这话,等于直接戳柴小丑的痛脚,她脸上讪讪的,可还是嘴硬道:“不管你咋说,女人就是赔钱货。”

  祁年年想起两个姐姐和可爱的妹妹,恶心死了柴小丑,他扯着嗓子喊:“妈,我老饥,老想吃馍。”

  “知了,回去给你拿。”

  田素秋紧了紧月子围巾,应了儿子一声后,又对着柴小丑说:“既然镇不待见妮儿,婶儿,您家这一群孙子长大也别寻媳妇了,媳妇可都是女的,要是娶进门,不就埋汰了您恁金贵的一家男人?男人既然恁金贵,就该自个儿守着过一辈儿才对,你说是吧?”

  说完,她快步走过来,牵了祁年年的手往家走。

  柴小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:“哎,您看看素秋,她有妮儿有孩儿,我又没说她,她一个劲呛我干啥?”

  都已经到了自家院子里,田素秋又转过身对着外面说:“我就是生一群妮儿,或者干脆不会生,也轮不着外人放闲屁。”

  外面七八个人,没一个接话。

  祁年年问:“妈,狗蛋奶奶要是真说你,你咋着她?”

  正好进屋,田素秋踮着脚把挂在房梁上的馍篮拿下来:“我不知拉倒,敢叫我听见,撕烂她的嘴。”

  她拍开祁年年的手:“老凉,烤烤再吃。”

  祁年年爬上煤火台,坐在拍子上等,他又问:“妈,要是俺奶奶活着,她跟孟二妮她奶奶样厥你,你咋弄?”

  田素秋把六七个馍上锅馏,只留一个切成片,用火钳子夹了,就着灶坑里窜出来的火苗烤:“您奶奶不会,我嫁给您伯哩第一天,就没给她养那毛病。”

  祁年年没听明白,迷糊地看着田素秋。

  田素秋冷笑道:“人都是拣软柿子捏,我啥都不说,就往这儿一立,您奶奶就知她欺负不住我。”

  这下祁年年明白了:“就是一看你就可厉害呗。”

  田素秋瞥了他一眼:“我要是不厉害,就咱家这样,您不得叫人欺负死?”

  祁年年想了一下,觉得田素秋有点夸张,从来没人欺负过他,不过他没还嘴,馍片烤好了,他急着吃。

  两面焦黄的馍片,中间是软的,热乎还香。

  祁年年吃了两片,最后一片推给田素秋:“我饱了,妈你吃吧。”

  田素秋沿着鞋帮说:“我搁家没事,将吃了俩馍,饱墩墩的,你快吃吧。”

  祁年年哭丧着脸摇头:“学校叫俺拾粪咧,星期一上操的时候验收,我一想起那啥就恶心,吃不下去了,啊,哕……”

  他捂着心口干哕了一声,难受得眼圈都红了。

  田素秋知道他的毛病,这会儿什么都不敢让他吃,要不可能把刚吃进去的再给哕出来,她只好放下鞋帮针线,自己拿起馍片咬了一口,然后想起什么,过去把祁好运抱了过来,嘴里的馍片嚼成稀糊,手指抿了,小心地喂给她。

  小胖妞本来睡得香香甜甜,感觉到嘴边有东西,眼都不睁就欢快地吃了起来。

  祁年年伸手去接祁好运:“妈,我抱着孩儿,你干活吧。”

  他知道田素秋吃不饱,那片馍他是专门想留给田素秋吃的。

  田素秋斜坐在煤火台边沿,又给祁好运抿了点馍糊糊:“喂了孩儿再干活,我奶不好,孩儿左吃不饱。”

  祁年年看着祁好运胖嘟嘟的小脸:“她恁胖,咋会吃不饱?”

  田素秋白了他一眼:“你懂啥?孩儿成天都吃点啥,我不比你知?”

  祁年年眨巴眨巴眼,不吭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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